那座岩壁,像是哈尔巴企克山这怪物脸上的一颗长得歪歪斜斜的大门牙,龇着,凸出去好远。要是这座酷似巨人头颅的山峰有眼睛,准会每次垂下眼睛,都看见自己这凶险的牙凌空翘起,毫无遮掩地遭受风吹雨淋和戈壁烈日肆无忌惮的灼烤。
暴暖骤寒使这颗大板牙都快糟朽了,布满崩裂的石缝和岁月的皱纹,使它乍一看不像一块石壁,而像是古城堡废墟上悬空扯起的木头吊桥。
他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块悬空巨石的顶端,凝着神,敛着翼。
只有在这样高的地方,终年不绝的天风才发出海浪那样的声响,“呜——呜——”地叫,像万物都能听懂的一种古老的语言,在这种声响的撞击下,山峰在微微摇晃。
他沉浸在这声响里并深深地理解着它,就像鱼理解水,人理解土地。他可以在这一浪又一浪扑过来的天风中岩石一样的站立很久,一点也不觉得孤独。风就是禽类阅读的一部书。在这古老的声音里,听得见遥远年代里鹰群翻飞,啸叫着掠过天空,凌驾在风的激流和旋涡之上。那支骄傲的繁荣的家族所组成的黑色空中铁骑,袭掠平原和荒野时会留下声响。
那时侯,天空不像现在这样荒芜。
鹰的家族如此衰落,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只是清楚地看到,许许多多巨大的、勇猛的、美丽的和古怪的动物迅速地减少或消灭,使天空和大地变得荒凉和平淡,再也没有激动人心的搏斗。
老鼠和麻雀的世界,就是这样。渺小、平庸、猥琐、自私,最终战胜强大、美丽和献身精神。这使他感到悲哀。
哦,是大地的生殖能力减退了吗?过去,这些怪物一样重叠起伏的山峦,总能像神话似的生育出各种爬的、飞的、跳跃的、奔跑的奇形怪状的生命,有的庞大如山丘,有的微小如沙粒,可是现在呢?
他俯瞰了一下躺在山峰脚下的大地:正值深秋的旷野还透着隐隐的淡绿,草色已经快枯黄了,但绿的底色还没有被盖住。深秋的原野有种眩晕的味道,似乎被流贯全身的色彩变幻的漩流弄得有骨子醉意。
杂色的树、斑驳的灌丛和灰白色的弯曲闪亮的河流,都正好合拍于大地缓缓起伏的势态,像音符合拍于旋律那样;而世界,恰好如一幅刚刚绘制完的地图。
“我就是从这怪物一样的山上长出来的一块灰褐色的生命,一块长翅膀的石头。”他想。他凝着神,敛着翼,一动不动,和整个岩石的颜色一模一样,无法分辨。
他是一只年轻的鹰,一只猛禽。
哈尔巴企克山这块突出的门牙状的大岩石,是他经常栖身的地方,这儿十分便于他守望天下,像个凌空筑起的瞭望台。他的窝离这儿不远。
他喜欢站在这无遮无碍的高处,让太阳烘暖他的血液,让风像水流那样擦身而过,轻轻掀动身上像飞卷的鳞片状雨云剪裁而成的翎羽。有时偶尔伸开比身体大得多的一双翅膀,像魔术师突然掀起黑斗篷,很从容地扑扇几下,身体随之很笨拙地跳跃几下。他挪动双爪走路的样子挺难看,蹒跚着,一拐一拐地,像上衰弱的老绅士。
翅膀太大,像个别别扭扭的负担。可是等他站稳了,把翅膀一收拢,就像把一把大黑剪刀合起来,突然间变小了,变精干了,像一个突然把炫耀的利器藏起来的大侠。
翅膀才是他的手臂,爪其实不过是他的脚。当他在天空盘旋一阵,返回这块岩石准备着陆的时候,沿山体向上的气流拖着他,他因之而大张开双翅,双爪努力向前伸,羽毛被风吹得凌乱。这时他的躯干、肌肉、骨骼被非常清晰地显露出来,这一瞬间他完全不像一只鹰了,而像一个正大张开双臂用脚试探着去够岩石的凌空御风的人!
世间万物之中,有什么东西能够完全不像人呢?一切都是在人眼睛里呈现、被人的意识所解释的。谁也不知道事物在别的生命眼睛里呈现出什么状态,什么颜色,什么音响或什么什么。
就是这样。但,只能是这样吗?
这只猛禽想到这儿,像所有禽类那样神经质地迅速缩了缩脖子,脑袋像发呆的鸡一样抖动了几下,一偏,听见什么似的,发起愣来。
他知道他的祖先以前也是落在这块岩石上,但他总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猛禽。那时,他们的身躯比现在大得多,翅膀可以遮住好大一片阳光,落在这里,也和整个岩石差不多大。可现在……他低头瞅了瞅自己小小的身体,天啊!成什么样子,简直比一只公鸡大不了多少!
英勇的猛禽正凌空而下
它能一膀子拍断公骆驼的腰
这是一支流传在旷野长风里的古歌,每当风起时,它便能听见。风声变成了祖先尖利的啸叫,一下子就点燃了他胸脯前狂流奔窜的猛禽热血,一直涌向咽喉,使他兴奋、激动不安,渴望在拼搏中死去。他觉得,只有这样他才对得起他的祖先,对得起他鹰的家族和脚下的这座哈尔巴企克山峰。
他每天都能在这块岩壁上站很长时间,他也说不上为了什么,反正他身体里有一股力量,一股模糊的欲望促使他等待什么似的站在这儿,漫无边际地想,漫无边际地望。他好像觉得自己也化成了岩石的一部分,成了面前这生命大舞台的局外人和旁观者。
和这一切拉开了距离,他的眼睛反而看得更清晰了。
在很远的那道山谷里,有含着肉香的淡烟飘起,还有几个小人影蠕动。他认得这座圆形的人的窝巢。在他还不能飞的时候,在他还十分软弱的年纪,那里面有一个长黄胡子的人攀上岩壁,把发红的巨大的肉爪子伸进窝里来。他惊叫着撑起软弱的身体、狠命地用嘴咬它。那只红红的肉爪子,又顽强、又灵活,但终于屈服了。它伸向了窝里的另一个,把他的伙伴带走了。
以后他曾飞到那黄胡子的圆窝上盘翔过几次,看见他的伙伴被铁链子栓住脚,立在一根木桩旁,神情沮丧,目光冷漠,抬头看见他的时候好像根本不认识他,懒洋洋的。
他不懂,那些刚刚学会站立而不在像其他野兽那样匍匐在大地上的人,用什么方法使伟大的居高临下的飞行物俯首帖耳?变得像鸡一样顺从,像鸽子一样飞去还飞回?但他知道,这些蠕动的不会飞行的动物,制服了禽类,使高傲的凌驾在它们头顶之上的精灵,成为它们的奴仆。人很厉害!它们有不少难以理解的本领,但他有一次还是俯冲下去,从那座圆窝顶上掠走了一块晾在上面的羊肉。他看见那些人大喊大叫,拿他却没有一点办法,心里很得意。这是他对黄胡子实行的唯一一次报复。
想到这儿,他挺高兴,就张开翅膀扇了几下。他不会像人那样笑。
无数的山坳、峡谷连接着,串通着,在重重的险峰峻岭中形成了人走的道路。一般说来,野兽不从谷底走,而是在山上走,它们不到人走路的地方去,那里有一种危险的气味。
但也有时候例外。这时,穿过一片被山的阴影覆盖的松树林,就有一只狼匆匆地走过来。
看得出,是只老狼。
它灰黄杂乱的皮毛和秋天茅草的颜色一样,上面粘着一些草秆儿和一些羊粪蛋一样灰乎乎的刺球儿,正低着头匆忙地走着。目光在光亮中显得暗淡,仿佛掩盖在灰烬中的两粒火星子。
它有一条前腿有些颠踬,像被狼夹子打过。但它宁可把被打住的腿咬断,也不在那儿束手就擒。狼都是亡命之徒。它们和狗不一样,狗要是警察,狼就是逃犯;狗要是在城里开卧车的司机,狼就是在戈壁滩开着大卡车跑长途的司机。再凶猛的狗也怕狼,骨子里怕。因为再棒的狗,也在被人喂养、叱骂、摆弄的过程中丧失了自尊心。人只是利用狗,哪会真正爱狗呢?他们爱的只是自己。而狼不一样,狼是在屈辱中独自求生的,它和狗的最大区别在尾巴上,一个是垂直的,一个是弯曲的。而尾巴,其实正是野兽们生命尊严的旗帜。
把一对同宗同种的孪生兄弟,造就成了完全誓不两立的冤家对头,这只能说明人是残忍的。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下意识地收拢翅膀,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只老狼。
它已经在一条被春天的雪水冲刷出来的干涸了的河底上小心翼翼地走,那上面布满了白色的卵石和碎石片,使它走起来一瘸一拐的,样子挺可怜。
也就是这时,他发现远处草坡上出现了一只半大的小白狗,蹦蹦跳跳、愣头愣脑地游荡着,打打滚儿,咬自己的尾巴转圈儿玩,很天真的一副傻样子。这只小白狗还没有发现老狼,老狼先发现了它。
他以为老狼会绕道逃走的,不料它反而迎上去,尾巴竟然翘起来了,耳朵也像狗那样耸拉下去一半。它向那只小白狗慢慢走去,在不远的地方站住。
小白狗满脸疑惑地望着它,嗅到一股陌生的凶气和野味。但是老狼懂得狗的礼性和语汇,显出一副倒霉的、被主人遗弃了很久的老狗的样子。小白狗相信了,而且同情它,朝它这边走来。
它们相互嗅着,用身体轻轻在对方身上蹭着,小白狗用尖细的嗓音喔喔地叫着表示信任和依恋。当老狼嗅至这只小白狗的颈下时,突然小白狗猛烈地抖动起来,不一会儿,那跳跃、挣扎的白色身体就跌倒了,被老狼拖进一片树丛中去。
他第一次看见大地上发生这样的事。这只年轻的鹰,这只猛禽,在哈尔巴企克山那块门牙状的岩壁上,目睹了这只老狼卑鄙的骗局。
“狼不是亡命徒,而是恶棍!”
他对这只老狼的可怜心消失了,愤怒的血液流贯全身,直通到他那像生铁铸成的一双利爪上,抓得岩石也在嘎嘎地作响。
这下,他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老爱站在这儿了,他期待的那个时刻,到了。
像祖先尖利的啸叫声那样凄厉苍劲的天风,突然掠过高空,使整个山峰摇晃起来……
他离开了那巨石,像个溺水的人那样,翅膀徒然地划动,身体却一下沉落下去好几仗。这么沿着陡壁划了一会儿,翅膀才捉住向上的风,就势顺着深谷俯掠过去,他看准了一条气流铺设的跑道,长长地滑翔,迅速有力地抖动几下双翅,这才算跨到风的背上了。
盘旋,上升;再盘旋,再升高。
他开始寻找那只老狼。“老狼不可捕!”蓦然间他想起这句父辈传给他的戒条。这句早已淡忘而实际上已经深深种在他心里的话,忽然清晰地跳出来,阻止他冒险。
悠然飘浮,他在高空来回踱步。
狼终于出现了。他从树林里钻出来,朝周围望了望,站住,一边竖起两耳听听,一边用舌头舔着嘴边和鼻子尖上的血迹。它知道没什么异样,安心了。
咧开嘴打了一个可怕的呵欠,它便跃过河底,朝一片开阔地小跑过去,步态蹒跚,吃饱了的身体显得有些笨拙可笑。
这只恶狼正完全暴露在旷野上,而他恰恰盘旋到最适合的角度。戒条重新消失。他果敢地压底翅膀,猛一侧身子,毫不犹豫地从高空直射下去!瓷蓝的天空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缝。
山脊从他腹下急速掠过,每块石头的纹脉都看得清清楚楚。
树梢从他眼底一闪即去,大地骤然向他迎面伸开巨大的手掌。
他两眼死死盯住老狼灰黑的脊背,这一扑不能有闪失!只要扑不中,他知道第二下将是谁扑谁。着了地的鹰是搁浅的船,再起飞很困难。但他决不扑闪,他要低低紧跟住狼,在最有把握的刹那发起攻击。
他那时首先会伸出左边的利爪,一下攫住狼屁股,让利爪的刃尖深扎进它的骨缝。这种剧痛是岩石也无法忍受的,狼一定会本能地反过身来扭头撕咬,一定是这样。那正好,他的右边的利爪就可以不失时机地抽过去,插过狼的两耳之间,掠过它的额顶,闪电般地、准确地直抠住它的那对眼睛!
然后,双翅一用力,把瞎了眼的狼提起来,让它四蹄离地,它的力量就全没了。两只前后抠紧的利爪猛力向空中一撅,那狼腰就断了。猛禽几千年来就是这样从大地的怀抱里夺取肉食的,他曾经这样多次捕杀过狐狸。
对付老狼,这却是头一次。
他双翅驾着一股带腥味的雄风,自空而降……
那老狼,仍旧只是不慌不忙地、蹒跚地小跑着,头也不曾抬起向天上望一望,好像压根儿不知道危险降临,但它的两眼却死死盯住地面。
地面上有一只鹰的投影。
它盯住他的影子,紧紧咬住锋利的牙齿,像是咬住了那只从空中盯住它脊背的家伙。它恨他,一切在它吃饱了肚子之后向它挑衅的混蛋,它都恨!恨到牙齿缝儿里,牙齿根儿里!不用抬头,它就知道来的一定是那号自认为正义的乳毛未干的臭鸟,它简直想扭过头来朝他破口大骂一阵,骂个痛快,“滚你妈的蛋吧,地上的事你少管!”可它没那么蠢,那是些不懂事的小狼干的傻事,它知道克制。而克制常常要比一般的勇猛更见效,知道并能做到这一点,就是最了不起的资本。
所以,当那只年轻的猛禽开始攻击它,用那只利爪抓住它的后臀,直扎透骨缝、掐断神经的时候,它没叫。
它把一声彻骨的狂嚎关在喉咙里,只挤出一声呻吟。清醒的计谋扼制住本能。
它反而更低地向前伸着头,开始狂奔。
鹰的翅膀在它身后猛烈地拍响,掀起尘土、砂石,拖住它,像两叶逆风的大帆,摇摇晃晃,忽左忽右,好几次它都几乎要被掀翻了。它后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剧痛这时已经麻木了。它是一头拖着死神的老狼,要么被他撕碎,要么撕碎他!
它拼命朝一片枝叶密密匝匝的灌木林奔过去……救命的树啊!它在心里喊着。
像个不幸坠马而又有一只脚套在镫子里的骑手,他如今被一只残缺不全的只有三条半腿的老狼倒拖着狂奔。他几乎还没明白过来,态势就突然逆转成这个样子,一只爪已经深陷在狼身上,被锁在骨缝里,取不出来了;另一只爪只能无望地在狼背上挥舞,却无法够到它的要害——眼睛。狼只要不回转身来,他就毫无办法。这时,他才隐隐感到这只老狼的厉害。它不露声色地克制,从而破坏了他的连续性打击,并使他的第一次打击转化成无法摆脱的牵制。
狼发疯般不顾一切地冲进灌木林。
枪林剑丛,劈面刺来!
枝杈戳他,枝条抽打他、纠缠他,蛛网一样的蒿草捆缚他的翅膀,而老狼,拼命地拖着他朝灌丛深处钻!他将这样被活活拖垮。
他那只无望的右爪本能地抓住一棵矮树的枝干,一下就抓住不放了。他是一只年轻的鹰,树是他信任的东西,抓紧树干是他的禽类本能,他想借以重新腾空起来。
然而他抓住了不幸,犯了致命的错误。
两只铁钩似的利爪都无法脱开了,他感到两腿之间的筋肉猛然间撕裂,血液发出金属被击时的那种鸣叫声,他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个……
昏迷之中,他还听见自己的翅膀在不停地扑打着,发出很大的声响,像是一面钉在树上的旗帜,“哗啦——哗啦”地在风里颤抖着,痉挛着。
哈尔巴企克山钢蓝色的积雪的山峰和那块大岩石在他眼里最后闪现了,定格在他的渐渐凝固的瞳孔里。
“只有高飞过,才知道匍匐之不幸!”
一声长叹,他真是遗憾死了。
那只老狼从灌丛里出来,惊魂未定地喘息着,伸出舌头,它扭头望着那片灌木丛,声响渐渐消失了。慌乱中毫无目的地转了一阵,它累极了,便卧在地上。然后,它又坐起来,可是它突然像被咬了一下似的跳起来,那只猛禽的铁爪还留在它身上!
剧痛又开始了!它觉得像有一只坚硬的东西在凿它的骨头,磨破它的神经,使它无法休息,无法安宁。它试着扭过身去咬,但一拽更疼。“这可恶的鹰爪是倒钩!”它恐惧了,它长嚎起来,打滚,不停地扭着屁股。而且它老觉得身后有一个什么异物,下意识地受惊,不由自主地奔逃。
它知道,这个无法摆脱的东西会一直这么折磨它,直到它筋疲力尽地死掉……
嗷——它向旷野发出绝望而又凄凉的长嚎,一声又一声。
飒飒的秋风从长空直射下来,似乎带着云层里的一股杀气,从长满灌木和茅草的大地上俯掠过去,直透旷野深处。
天凉了。